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守先,方能待后
冯同庆         2015-03-13

载《读书》2015年第3

 

守先,方能待后

——读王星《技能形成的社会建构》

 

冯同庆

 

中国史学,有守先待后的理念,考据或义理而温故知新。王星所著《技能形成的社会建构——中国工厂师徒制变迁历程的社会学分析》,就秉持这种理念,

据事言理,彰往察来。也就是,最近人们常说的,“疑今者,察之古;不知来者,视之往。”

    有意思的是,他的这项研究,可以启发我们,认识当今中国一种有趣现象,改革开放需要的资本、管理、技术,从哪儿来?答案应该是,侨资为捷足先登者,而侨资的历史源头是近代以来的学徒工。

由此,我认为,王星对中国师徒制起源的钩沉,尤为有意义。因为这种起源,往往被忽视,甚至被漠视,更多还被曲解。可能是我孤陋寡闻,竟从该著中读出,颇感讶异的内容。这便是,传统行规习俗的变迁,与现代性劳工教育元素,曾经在学徒工身上,出现过颇为良性的互动,使劳资之间可信承诺成为可能。只可惜,由于“时局动荡”、“政权不稳定”、“战争破坏”、“自然灾害”诸多外因,被阻断,激化了劳资分立,劳工社会问题凸显,乃至形成“令人目眩”的利益互争政治。

不过,经历了改革开放,再看王星描述的这些场景,“历史的叹息”似可转化为欣然?历史绕了个大弯子,又转回到新的起点。王星用制度变迁理解历史,观照制度起源与制度演化的链条,让活跃于其中的行动者,说明其并非简单的“效率追求”、“合法性需要”,而是“一个有效过程”。我赞同他的方法,就挂一漏万,试着做一些解读和延伸的解释,限于篇幅,就谈谈行动者中的宁波籍学徒工,而且从中希冀,当下中国的工厂中,能够重建劳资之间的可信承诺。

按照王星的说法,晚清官管工艺局,对传统学徒制进行改造,改变其封闭性和排他性,且对民间学徒制,强调行会或商会的管理,出于发展实业的考虑,改变了严限和禁止民间结社的一贯做法,大力鼓励商人社团,不仅没有引发民间行会的反抗与斗争,还对近代劳工教育起到了奠基作用,官办和民营企业,对厂内学徒的培养都加以重视,并意外地使徒工们有了进一步发展。促成了小业主阶层的逐渐形成,其中学徒出身的占有很大比重,以1913年的上海民族机器厂为例,学徒出身者创办的占63.7%,至1931年仍达63%,另据对1925年以前出生的100名“宁波帮”企业家所作的统计,40%以上属于学徒出身

谁能想到,多少年之后,为改革开放,邓小平问计这些“学徒工族裔”。1979年,邓小平宴请工商界五老,谏言最多的是荣毅仁,邓小平问建设资金何处可觅,荣毅仁告之侨资可期,其无锡荣氏家族,最早是铁匠铺学徒、铁锚厂学徒、钱庄学徒,后来的发迹,与宁波帮的帮助,大有关系。1981年,邓小平会见宁波帮人士包兆龙、包玉刚,说“我们早就应该见面了”,到1990年的10年间,会见了15次,算上王宽诚、安子介、马临、应行久等其他宁波帮人士,次数就更多了,而宁波帮就是从近代学徒工中,一步一步走出来的,到了上个世纪40年代末,在大陆不能立足了,就转赴港澳台、东南亚,乃至于欧美,生生不息,没有像晋商、徽商那般衰败,同潮汕商帮一样永不言败,国门再度打开时,重返桑梓,成为首先投资本土的资本,附带管理和技术,引发了后继的大陆打工潮,带动了中国经济持续多年的发展。

王星还有一些更为细化的介绍,在洋务企业中,在规模较大的民营工厂中,徒工改称“练习生”,形成了“练习生制度”,没有了拜师,雇主制定工种,通过内设训练所进行培训,或提供费用参加其他学堂的补习教育,考核合格后编为正式工人,既有技能依赖性低的如丝织业,也有技能依赖性高的如制铁业,1930年代的行规重整运动,“寻求法律授权的行规强制性”, 提升行业自治能力,尊重管理的习惯法,同行集议、勒石成碑,包括徒工雇佣、争议违章处理、公共福利等方面,正所谓“国有条律,民有私约”,有利于雇主与徒工们可信承诺的达成,也约束了同行间私自挖人等弊病。当然,由于局势动荡,上述政府与企业间的良性互动,并不稳定,导致企业普遍采取“满一批、散一批”的策略,在滚动式雇工中,攫取利润。不过,学徒工们的“出走”,产生了一个意外后果,客观上推动了小业主阶层的形成,大量满徒出厂后的徒工自己创业,为民族资产阶级发展奠定了坚实的社会基础。

王星的介绍,有两点尤为重要,一是国民政府把上述制度福利化,对劳工实行社会保障,防范劳动力过度商品化,二是有企业主拓展技工养成,试图建立综合性的劳工教育模式。王星在引述中举例,荣氏的荣德生认为,长久之路是技工养成与研究结合,建立产学研结合的发展模式,1937年建立申新机务练习生所,通过工程师带徒,进行技能教学,进而在1940年、1945年建立了中国纺织染工业专科学校,以及茂福申新职员训练委员会。据我查检,荣氏还办过劳工生活自治区,得到过国际劳工组织的肯定,成为当时的“国际经验”,宁波帮中从学徒工成为企业家的人,擅长处理劳资关系,不少还擅长社会慈善事业,做得比“官赈”都好,等等。

这些史实,在现今,已经鲜有人知。如果再行翻检,可以发现更为深层的原由。普遍的说法是,中国工商业发端至发展,多与官家相联系,近代以来更是称为“官商”,包括洋务买办、国民党的党产、共产党的国企,也都是这么个“官脉”的特征。可是,基于类如王星的著述,可不可以说,历史中还有文化传承,即为“文脉”,因此他们的身份还有“绅商”的特征,而且反映在劳资关系中,反映在学徒工身上,往往是官、商、徒良性互动的结果,积累成一种企业文化。尽管由于动荡的外部原因,其没有能够稳定下来。以至于到了当代,在中国大陆,这个“文脉”似乎彻底被割断,“官脉”则尾大不掉。中共的“文胆”胡乔木晚年曾经回忆说,毛泽东不熟悉企业、不熟悉工人,多年来同工人联系很少,他比较具体、清楚的印象就是农民,对干部同工人之间的关系,特别是在分配制度方面,废除工资制,取消八级工资制等等,叫什么?毛主席没有想成熟,没有把要实现的目标具体化,因为太不现实了,他也不能下这个决心。

其实,毛泽东也曾经非常看重宁波帮,19495月,在杭州宁波一线即将解放时,他致电解放军三野七兵团,特别提到:“在占领绍兴、宁波等处时,要注意保护宁波帮大中小资本家的房屋财产,以利我们拉住资本家在上海和我们合作。”新中国成立后,许多宁波帮人士被委以重任,盛丕华任上海副市长,包达三为浙江省副省长,蒉延芳任上海市交通局局长,乐松生为北京市副市长等。当然,毛泽东对他们的政策,后来出现了反复。而现在,则一无当年的动荡,二无政策反复,引导企业守先待后,把官、商、徒良性互动的文脉,再唤醒和恢复起来,达至劳资可信承诺,该有多么好!